草 原 情 結 奏 鳴 曲
草 原 情 結 奏 鳴 曲
莫嘉瑯
序
高亢豪爽、音域寬廣的伊克昭民歌、二人臺,遼闊悠揚動人的呼倫貝爾和錫林郭勒長調,抒情委婉優美的東蒙民歌……好豐富,好感人的音樂?。∈撬鼡軇恿艘粋€個上海音樂學院莘莘學子的心。那是上世紀50年代初,我們的賀綠汀老院長帶領我們學習民族民間音樂,為的是振興中華民族自己的音樂事業。還有《鄉村女教師》(前蘇聯電影)的影響。于是,一個夢:“這是一個很有音樂天賦的民族!也許那里還是鋼琴教育的處女地,也許我應該做一名開拓者……”經過內蒙古自治區政府主席烏蘭夫的批示,我終于離別了久等一個多月的文化部招待所,車輪滾滾駛向草原青城,朝著夢想邁開了堅實的腳步。
曾有許多人問:“一個知名教授的女兒,音樂搖籃——上海音樂學院的畢業生,放棄北京、上海大城市的工作,偏偏要千里迢迢北上內蒙古去吃苦,那不是很傻?。槭裁??”苦嘛!既然那么多人都能生存、工作,為什么我就不能?是的,這里工作條件差,天寒地凍,不能常常吃到習慣了的噴香的大米飯,可口的上海點心……是的,在這片土地上,我和兩個孩子經歷了喪夫喪父之痛……但苦難歷練了我們的意志,一切都挺過來了,我們總是記著那個年代最快樂的事和最難忘、最珍貴的友情,總是記著那最美好的音樂,記著那些純樸可愛的孩子們和真誠支持我事業的好領導、好同事,和我們大家的孩子——內蒙古藝術學校,我真誠地愛著這一切。
一、呈示部:苦與樂
看到現在一幢幢新建的樓房、設備齊全的排練廳、音樂廳、琴房、教室,很難想象它的前身就是從青城東門外一片墳堆上建立起來的內蒙古藝校。當年幾排簡陋的小平房(教室、師生宿舍)、一個小小的禮堂、兩間不大的排練室,迎來了第一批學子——音樂班、晉劇班。那時的創業是艱苦的,也是快樂的,值得記憶的。
一群多么棒的小伙子
1958年4月,我來到這所學校,起初只在音樂班帶3名鋼琴專業學生(娜仁其木格、官布、白?。?,后來接任音樂班班主任,開始和這些純樸憨厚的孩子們在一起。啊!這是一群多可愛的孩子啊!可他們中有的卻竟然曾被打成“反黨小集團”!
記得一次宿舍發生了火災,那個“調皮搗蛋”的何其業勒圖(劉興漢)一次次地沖進火海,將同學們的鋪蓋搶了出來,自己卻被燒了,還因此受了傷。
這些十六七歲的孩子們,在那個艱難困苦的年代,為了堅持學習、生存下去,在師生們共同開荒(校門外的荒地墳堆)種地時,表現得那么積極賣力,他們不愧為農牧民的優秀兒女。收獲的季節到了,上百斤的土豆麻袋壓在他們稚嫩的肩膀上,讓人看著心疼,但他們一個個卻樂滋滋的,享受著豐收的快樂:“??!好大的土豆,竟然有一個土豆1斤8兩重……”最后被內蒙古博物館拿去展覽。
山洪暴發,洪水猛獸般沖來,淹沒了藝校。我(當時的團支部書記)和這批小伙子們在樸實憨厚的總務處科長靳崇榮等的帶領下,將當時學校最值錢的鋼琴一臺一臺搬上了學校的最高點——禮堂舞臺上…… 我們一直堅持到洪水淹沒到胸膛,沒有人叫苦、害怕……在文化局領導的呼吁下,公園的小船來了,親人解放軍來了,解救了我們,全身衣服濕透了,在歌舞團院里,大家換上了歌舞團的演出服……仍是一片笑聲……
還是這些小伙子們,一個個才華橫溢,悠揚深沉的馬頭琴聲,熱情高亢的竹笛聲,充滿激情富于樂感的三弦聲……曾經是那樣地打動過我的心。不久,我們的好領導寶音達來校長來了,我們總是能想到一起: “這樣的青年人不入團,誰入?!”于是這些所謂的“反黨小集團”的成員,一個個成了共青團員,他們也是藝校的第一批畢業生,并成為第一批留校的青年骨干教師。每月27塊5的最低工資,僅能填飽肚皮,常常連回家看望父母的路費都沒有,卻無怨無悔,辛勤地在教學崗位上奉獻著他們的青春,為自治區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優秀音樂人才。如今他們大多已年過六旬,有的已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我們會永遠記著他們,不會忘記那些鋪路的人們。
路,記得嗎?那條由小禮堂通向校門的煤渣路,那時是在校領導和后勤靳崇榮等領著師生們一鍬鍬挖平了泥土的路面,再用一車車拉來的煤渣鋪就的,有路了,雨天不必踏著泥漿走了,當時大家歡笑著,享受著自己的勞動成果,這就是快樂!
那確實是最艱難的時代,創業就是那樣的艱苦,國家處于困難時期,但艱苦并沒有擋住大家前進的步伐,事業要發展,學校要發展,在寶校長等領導帶領下,師生們硬是沒用國家一磚一木,自力更生,自己挖土脫坯,蓋起了一排排土窯洞。琴房多了,宿舍多了,可以上課練琴了!當時在國內有這樣的藝校嗎?
老阿爸
我們同樣懷念那些可敬可親的老阿爸——色拉西、鐵鋼、史德華,他們是天才的民間音樂家,是他們熱情地手把手地把民族音樂的瑰寶傳給了后輩,使我們的民族音樂代代相傳,得以發展,他們與大家一起歷盡艱辛,共創了學校的教育事業。
大學生
1958年初,我到藝校時,已有一批先驅者——大學生們,服從國家的分配來到藝校,他們是鐘國榮、裘耀章、趙士芳、肖安南……可他們有的人因為熱情、耿直,在左傾黑風猛刮的年代,竟被扣上右派帽子,下農村、住豬圈,工資降到最低,有的連飯也吃不飽,他們的心在流血?。】伤麄儧]被厄運擊倒,除了繁重的教學任務外,與大家一起勞動、種地、蓋房,仍然是孜孜不倦地用心血和汗水澆灌著藝術的幼苗,他們是值得尊敬的學校的奠基人。
二、發展部:激情燃燒的歲月
前 進
隨著時代的步伐,藝校不斷在前進,莫爾吉胡校長來了,辛滬光、包玉山夫婦來了,接著一批大、中專畢業生和文藝團體的優秀骨干來了……呂宏久、陳佩明、張文慈、谷月明、王慈、吳葆娟、劉長福、巴音滿達、寶音德力格爾、沈浮、陳克盛、沙痕……藝校的師資隊伍不斷地壯大,學生倍增,專業設置更多了,除去音樂,還有二人臺、舞蹈、電影、美術……我們的好校長寶音達來同志有極強的事業心、責任心,他一點也不保守,總能虛心聽取群眾的意見,是他親自進京,要來的大、中專畢業生和調來文藝單位的優秀骨干,還是他親自送學生到中央音樂學院深造,如云平、茹意莫德格……除此之外,學校還增設了預備部(附?。浀脼跆m、哈拉(晨煒)、王春蘭、賈瑞貞、王健,這些預備部的孩子多可愛啊!老師們十分辛苦,除了督促他們學習、練琴,還要在生活上照顧他們,給他們洗澡等等,真是又當老師又當娘啊。
這是藝校蓬勃發展的黃金時代。那個時代的老師們,雖然工資微薄,生活艱苦,卻不計較個人得失,盡心盡力地培養藝術幼苗,為藝校的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而我們的好校長——寶音達來、莫爾吉胡為了藝術教育的發展,和大家想到了一起,要建立內蒙古一條龍的藝術教育體系,即:大學——中?!W。為了逐步趕上國內外的先進藝術教育,藝術人才要從小抓起,要建立大學部培養高級藝術人才。
那時領導與師生同住學校小平房,同吃學校大食堂,一起生活,一起勞動,一起通宵達旦地創作、排練,一起深入農村牧區體驗生活。為了直接從農牧民的孩子中選拔優秀的藝術苗子,一起下到各盟、市、農村、牧區招生,他們沒有領導架子,有什么話都可以對他們講,藝校蒸蒸日上。
記得一次下牧區招生,坐著拖拉機顛簸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看到了黃羊,還有狼……可心里卻很興奮,我們又招收了一批少數民族的牧民孩子,很快樂!
記得一次次去牧區體驗生活,住在牧民的蒙古包里,純樸、善良、熱情的阿爸、阿媽用噴香的奶茶、奶豆腐、奶皮子、羊肉款待我們。白天一起牧羊、洗羊、剪羊毛、擠奶……晚上圍坐在蒙古包里喝著馬奶酒,盡情地歌唱直到天明。一首一首,牧民們有唱不完的歌,歌聲中流露著他們純樸的真情,這是一個多么熱情、多么可愛、多么有音樂天分的民族?。?/p>
記得一次下牧區,一天晚上,在回到住宿的蒙古包時,我們迷了路,茫茫草原被黑黑的夜幕籠罩著,路在哪里啊!于是想起了牧民教會的辦法,趴在地上聽……終于聽到了牧羊犬的吠聲……順著這吠聲的方向終于找回了家,一幕幕,一幕幕,銘刻在我的記憶中,多么快樂的日子!
那時在學校教學的任務極為繁重,我除了主要擔任鋼琴專業課的教學外,還上過鋼琴基礎課、視唱練耳、樂理、音樂欣賞,最多時一周36課時;特別是對一些農村牧區來的窮孩子(有的還是孤兒),白天上課,晚上燈下為他們補衣褲、做棉衣,讓他們感到學校是他們的家,我們就是他們的父母,讓他們身心感受到溫暖、安心學習(他們許多人以后都成為了文藝單位和藝術院校的骨干),真是雖苦猶甜,因為能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
苦難——浩劫
天空突然烏云翻滾,刮過來黑旋風。自從由我起草、藝校眾多教工簽名的那份“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以烏蘭夫為首的內蒙古黨委”大字報開始,藝校天翻地覆了,大批領導、教職工、甚至部分學生也被打成為反革命、反黨叛國的“內人黨”。這些純潔的、愛國的心在滴血……不幸的事接連發生,不少同志永久地離開了我們,學習雷鋒標兵色音敖力布、勤勤懇懇的總務科長王國慶、還有我那耿直、堅持真理的丈夫陳克盛同志,只因為兩句話:“林彪不像忠臣”、“江青搞八個樣板戲不符合毛主席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而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當時因肝炎住院的他被拔去輸液針管拖回學校批斗,直至折磨迫害致死,他那被打得鮮血浸透的棉襖,在我家小涼房保存了很久……
我唯一的財產——一大箱珍貴的硬盤唱片被砸碎,樂譜被撕毀或被抄去后當廢紙給賣掉,琴不能彈,課不能上,真是呆了、呆了!心在滴血啊!7歲的兒子差點因“反革命小崽子”被打瞎眼,自我被打成“內人黨’后,兩個孩子與我一同關進黑屋,當有些人要對我動手時,9歲的女兒抱著我的腿哭叫:“毛主席說的‘要文斗不要武斗’!”才讓我免受皮肉之苦;7歲的兒子天真地建議:“我們挖地道到北京去告毛主席,我爸是貧農出身,不是地主、反革命?!泵鎸蓯邸⒓儩?、善良的孩子,我始終堅信“黑暗終要過去,光明定會來到”。
還要特別感謝食堂的董大爺、范大爺、郭大爺,出于他們樸實善良的心,常常在兩個孩子出去打飯時,在飯下塞些肉和好的菜,并告訴他們: “你媽是好人,讓她保重身體。”有些作為看守的誠實善良的學生也多次給“通風報信”,暗暗支持我,即使在最最困難的時刻,不少學生,如吳金山、張彩霞、陳立英、烏蘭、賈瑞貞,還有許多好同事,都給予了不少的幫助和保護,還有我的好鄰居王友珊夫婦,始終給我巨大的幫助……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些好人,是他們幫助我們從苦難中走了出來。
三、再現部:——新生
隨著林彪、四人幫的倒臺,迎來了新中國的又一個春天,也迎來了藝校的新生,遭受摧殘、千瘡百孔的藝校沒有垮,正直的人們踏著廢墟繼續前進,藝校仍然充滿生機,師生隊伍不斷壯大,迎來了一批批各民族優秀學子,有的來自兵團,來自宣傳隊、農村、牧區;他們中小的(預備部)10歲,大的20歲,周虻、楊永勝、張少夫、姚思動、騰格爾、斯琴烏力吉、領春、敖包、張建華、李楠、魯淑萍、馬嵐、郝繼紅、范志輝、張天宇、韓云杰、戴淑萍、許學東、圖力古爾、常虹、王曉光、斯琴……至今他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模樣,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他們一個個是那么地渴望學習,渴望知識。
我曾擔任過幾屆班主任,早晨6時去琴房,琴房已被先到的學生占滿,琴房不夠,走廊、院子也到處聽到小提琴、三弦、二胡、笛子的聲音,晚上10點從琴房把他們一個個趕回去睡覺,11點再去琴房又有不少人偷偷溜回琴房去練琴,有些孩子練累了就趴在琴上睡了。多可愛的孩子們啊!有時晚上十一、二點見我房內有燈光,還會來敲敲窗子,“莫老師!有沒有吃的,實在餓了!”他們既把我當嚴師,又把我當慈母。還記得那個17歲的來自伊盟農村的蒙族小伙子楊永勝,入學前從未見過汽車,到學校時穿著10歲時的小衣服,全部鋪蓋是一張發黑了的羊皮……我好心酸!于是和孩子商量把我家最厚最好的被子給了他……憨厚的他只是笑著說不出話來,找到我家問我:“我幫您挑水好嗎?”他非常刻苦,拉得一手好四胡,極有味、樂感好,還有極好的音樂聽覺,成為我視唱練耳班的課代表。
我的專業學生們一個個也非??蓯?,有很好的音樂天賦,圖力古爾、常虹、斯琴、范志輝、韓云杰、郭栩然、王娟、薩茹拉、包小云……從小到大,不能一一列舉,除每周兩節專業課外,經常讓他們參加演奏會,有機會就會帶他們去北京,聽音樂會、看比賽、參加比賽,經濟困難的孩子我會幫他們出路費…… 放假時,一些孩子喜歡住在我家(回到農牧區沒琴練),我們一起上課、聽音樂、練琴、劈柴、砸煤、煮飯。當我有了文化廳分得的一套房子后,我家就有一間男生宿舍、一間女生宿舍,大家打地鋪,那時我們就是一家人,真是十分融洽,其樂無窮。我的學生,現在有的在國外,有的在香港,有的在北京、上海、天津、沈陽的文藝團體和藝術院校,更多的在內蒙古繼續內蒙古鋼琴教育事業,他們中有的已是出國留學歸來的博士、副教授……
還記得為了給學生們更多的藝術實踐機會,我帶領學生們排練,去工廠、大專院校演出,在“文革”后文化生活匱乏的日子,我們的演出受到工人和大學生們的熱烈歡迎……為了普及鋼琴教育, 我和兒子曉音及年輕老師一起還辦起了業余鋼琴幼兒班,大家勁兒很足,十分認真,受到廣大家長的好評,我們又回到了以前那個快樂的年代…… 內蒙古藝校新生了,前進了,黨、國家和群眾給了我極大的鼓勵,我被評為“五四標兵”、“文化系統先進個人”;我國第一個教師節到來時,我又被評為自治區優秀教師,不久又獲得了全國優秀邊陲兒女銅質獎章。我,只不過在實現自己的夢想,是一個做自己愿做、想做的事的平凡的鋼琴教師。
尾 聲
為加速內蒙古藝術教育的發展和進一步提高藝術人才的層次,經過20余年的努力,成立藝術高等學府——藝術學院的條件已趨成熟,在文化廳及教委的領導下,在藝校黨委阿日貢書記具體帶領下,成立了藝術學院籌備領導小組,進行了具體的籌備工作,我也參加了此項工作。前期我曾與沙痕、沈文奎等老師去東北3省及延邊自治區考察,學習其他院校的辦學經驗。我還收集了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等許多兄弟院校的資料,參加了成立學院的規劃方案、教學大綱、教學計劃等部分的起草工作(音樂部分)。1987年,終于得到了國家教委的正式批準,成立了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師生們興高采烈,敲鑼打鼓迎接我從北京帶回國家教委的正式批件,內蒙古藝術教育又跨上了一個更高的新臺階。1987年學院迎來了第一批優秀學子:高敏、常虹、郭栩然、王曉光……等。
32個春秋,沒有白白度過,它是永不言悔的人生歷程。雖然離開,雖已年邁,但仍然常常思念著第二故鄉,思念那里勤勞、智慧、善良的人民,思念我的好領導,好同事,和許許多多的好孩子們,甚至經常在夢鄉里見到他們,這是永遠不會失去的珍貴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