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校 與 我
母 校 與 我
李德才
時值母校50周年大慶,沙痕老師向我約稿。他是我的語文老師,我又像在母校作文考試時那樣緊張。他說他可以為我改稿,我才敢斗膽弄筆。
我是1960年考入母校美術班的,當時正值國家困難時期。我幼年開始拿毛筆學畫,外祖父作為啟蒙指導,并同時培養我自學的能力。
考入母校后,美術科主任桑吉雅老師不止一次問我:“你家里是不是有人教你畫國畫?”我回答“是”的同時,心中也暗自佩服這位老師的眼力和水平,也慶幸我沒有考錯學校。可是,在我入學的第二年,因形勢的需要,我們班全班改學舞臺美術。在我沒進入母校之前,就養成了自學國畫的習慣,小學、中學從未間斷。所以,我在母校學習舞臺美術的同時,仍然繼續在課余時間自學國畫。我每天都要畫國畫,包括學校的法定假日,每個星期天。學校作息時間很嚴格,平時晚上9點半必須熄燈。不能晚睡,我可以早起。那時,我是全校起床最早的人,我利用了所有的空余時間,仍然覺得時間不夠用。
“咬定青山不放松,任爾東西南北風……”我在剛剛畫好的竹石上,題好了鄭板橋的這兩句詩,當我覺得還應該在畫上再補一筆的時候,凍僵了的筆尖竟然把宣紙劃了一道口子。當我想放下筆時,通紅的手指也僵硬的不聽使喚,才剛剛進入冬天不久,以后怎么辦?我看著硯中結了冰的墨汁,這時才真的感覺冷,加上腹中饑餓,是來自內心的寒冷。
國家困難,厲行節約。美術班本有兩個教室,冬天為了節煤,就集中在一個教室上課。我占用了另一個沒人用的空閑教室。剛入冬,墻上的冰霜就結了一寸多厚。我真不知怎樣才能在這種溫度下繼續作畫,怎樣熬過這一冬。我一邊搓著手指,腳趾也又有點麻痛,又跺跺腳,在院子里來回溜達,不知不覺走到學校的拉圾堆旁,我突然發現拉圾堆里有很多沒有燒透的煤核,我用腳在上面劃了兩下,藏在里面的還有很多,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第二天,我拎著一個事先準備好的土筐和一個鐵爐鉤子,去撿煤核。一會兒就撿了一大筐,幾天就在結滿冰霜的大教室的墻腳堆了一座小山。一星期撿三次,連星期日的都有了。學生會的干部聽說后,專門到我那里看了,在開學生大會時說:“現在國家困難,可是同學們的浪費很嚴重,如果你們不服氣,就到李德才的畫室去看看……”
盡管如此,我仍然可以撿到煤核。因為,學校里的大齡學生也只有十七八歲,更多的是十多歲的初中班、預備部的小同學,有的小同學還尿床呢。在集體宿舍里要輪流值日,這些小娃娃怎么會燒爐子呢,半夜里又那么冷,誰也起不來捅爐子,多半都是睡前加一爐,一覺到天亮。這就產生了很多燒不透的煤核,這樣就幫助了我。而且,只要我去撿,就能撿到,沒人跟我爭。全校師生只有我一個人用煤核。我每天早晨起得很早,摸黑打開教室的門,進入冰冷的教室,再生好爐子,熱氣散開后,我再進入我的繪畫世界。一直到學校起床鈴響,我才回宿舍洗漱,再和同學們一起,開始一天正常的校園學習活動。
母校是個溫暖的大家庭,就在我面對很多的困難的時候,卻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在他們的關愛、支持和鼓勵下,在完成學業的同時,國畫自學的也很順利。在他們身上,讓我感受到了人性最美好的一面。
有一天早上,天下著小雪,當我打開教室,突然一股暖氣撲面而來。我奇怪地打開燈,這時我看到爐火正旺,旁邊還多了一堆新煤。當老許再次走進來,微笑著往爐子里加煤時,我心中一熱,鼻子一酸,眼睛有點濕潤,淚水差點流出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中國成語中的“雪中送炭”四個字的真正含意。
老許名字叫許立,是學校專門負責每天早上給教室、排練廳、琴房生爐子的人。我自學國畫的教室,不在他的責任范圍之內,這完全是他自愿幫助我。后來,他擔心我會比他起得早,每天早上起來,第一個先把我的爐子生好,然后再去生別的教室的爐子。
作為教務處主任的迪之老師,很喜歡國畫,經常到我的畫室看我畫畫,并鼓勵我。他在北京工作過,文化修養到底不同,很有眼力,他能在幾張不同的畫中選出最好的。當他發現我的困難,他就在每個星期六回家之前,把他教務處辦公室的鑰匙交給我,讓我星期日到他的辦公室去畫畫。
畢業后,我們一直沒有間斷聯系。他調北京后,任中國雜技家協會副主席。后來他讓我稱他為大哥,我們成了兄弟,在社會上,也一直得到他的關心和照顧。
于純齋校長,他原是傅作義的部下,北平和平解放時隨部起義。他實際是副校長,各方面的修養都很高。大家都很尊敬他,稱他于校長。他也經常光臨我的畫室,他很少說話,看我作畫時,總是微笑點頭。開始我對他有點緊張,后來他來的次數多了,就慢慢熟悉了。他有時很關心地說:“天冷了,該加點衣服啦?!毕窦依锏拈L輩一樣,讓人心里總是熱乎乎的。
從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分配來教小提琴的張大鯤老師,年輕,充滿活力,待人熱情、誠懇。來校不久就成了我的好朋友,他是最懂國畫的人,是我那時面對各種困難唯一能交心的人。從他那里得到了很多鼓勵和幫助。他有時來我這里看我的新作,有時我去他那里聽他的新作。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拉給我聽他新作的曲子《蓮花鏡》,我現在還記得這首樂曲的旋律。
我每個假期回家,路過北京都要停留,看看展覽,再觀摩故宮里的古畫。他知道后,讓我住在他北京的大方家胡同的家里,由他帶我到處游覽觀摩,會少走很多冤枉路。那年正月十五,去北海公園觀燈,他緊拉著我和徐英的手在人海里穿行,怕被擠丟了的情景,我仍記憶猶新?,F在看來,這對于豐富人生閱歷,提高藝術修養,也是必不可少的。畢業后,我們友誼天長地久,他喜歡我叫他“大鯤兄” ,一直幫助我,來往不斷。
這些都是我在母校時的良師益友。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出國以后,我以專業國畫藝術家面世,全部精力投入中國傳統繪畫的探索和創新中。現在看來,我的自學成果遠遠超過了在母校的主課成果。但是,在我出國之前,我一直是從事舞臺美術設計工作的,這是我在母校學的主課。
我的主課在美術科老師的辛勤教導和耐心傳授下,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在母校學到的西洋畫的基本課程,為我以后的中國畫創作,奠定了非常重要的基礎。我在母校以優異成績畢業,令我以后進入社會工作時,得心應手。
我1964年畢業時,開始被分配到大興安嶺深處的額爾古納右旗烏蘭牧騎。后來調到呼盟民族歌舞團任美術設計、包頭市歌舞團任美術設計,1975年經考核,調入北京中央民族歌舞團任美術設計。
一次偶然機會,我在中央民族歌舞團舞美隊一個柜子里發現了幾十張舞美設計圖,上面標明地址、單位和姓名。大部分是省級文藝團體的,也有美院的研究生、戲劇學院的舞美本科生。他們都是曾在我來團之前參加考核而沒被錄取的。
在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的考核中,我只是內蒙古藝校的中專生。但是,我戰勝了所有對手,通過了舞美隊的嚴格審查,順利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在我剛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時,我發現他們以前每搞一場晚會,都要在外單位借調七八個人(其中有八一電影廠、總政歌劇團、京劇團、評劇團的設計和美工),搞出的效果并不能令導演和領導滿意。我熟悉了環境之后,我的設計圖基本上是一稿便能通過。
導演和領導審查通過后,我擔心別人繪景水平不夠,會降低舞臺效果,整個繪景工作也由我自己承擔。
在1984年國慶35周年時,我一個人為中央民族歌舞團設計了兩個整場晚會,同時,還承擔了主要的繪景工作。
回想以前他們搞一場晚會借七八個人還搞不好的水平,我覺得,如果沒有母校過硬的專業訓練,我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直到現在,我仍然保留著那兩場晚會的節目單。
我從母校畢業后,直到出國之前,我一直是一邊要完成好本職工作,一邊要抓緊業余時間自學國畫??赡苡腥藭耄豪畹虏磐瑫r搞兩類藝術的創作,還都要搞出名堂,怎么可能呢?
這里有個秘密,是學術上的不為人知、卻常常被人誤解的秘密。我先不講學術,只講一個現象:在中央民族歌舞團里,我和另一個舞臺美術大學本科畢業生同時各搞一場設計,他的圖畫了20天的時間,經過三次審查,導演沒通過。我的圖只花了半天時間就完成了,導演立即通過。為什么相差如此懸殊呢?因為我不單是舞美設計,同時又是國畫家。曾經是著名的“東方紅大歌舞”設計的總政歌劇團的舞美設計孟憲成,一次偶然的機會與我合作之后,便多次說服我調到總政和他一起工作。我想,他就是看中了我的工作效率。我所搞的兩類藝術是相輔相成的,我國畫的水平越高,舞美工作的效率也就越高。一般的人只看到我利用時間的表面現象,卻不知這兩種藝術的內在聯系。須知,西方近代藝術大師畢加索和米羅,他們也同樣是舞臺美術大師。
母校給了我一雙堅硬的翅膀,我才能在美好的世界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