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月 桃 花 林
五 月 桃 花 林
石建平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家從呼和浩特城西搬到了城東,那時我9歲。
東門外好寂寞。一條細細的柏油路直貫東西,南北兩邊十分荒涼,墳堆處處,白骨依稀,行人很少。寥寥可數的幾棟平房的磚墻上畫著白色的圓圈,大人說是為了防止狼的襲擊。所以早晚上學的路上我非常緊張,走路時總是左顧右盼,唯有讓我感到好奇的是路北的那所學校。
紅色的磚墻上編著綠色的竹籬笆,院子里是青磚紅瓦建成的平房,是那種尖房頂有天藍色木質房檐兒的房子。院里每每傳出好聽的樂聲,并有漂亮而穿戴整齊的學生在里面走動,但他們很少出來。最讓我興奮的是學校南墻下的那片桃花林。
每到五月,春風徐徐吹來,先知的花蕾就悄悄地露出了花嘴兒,然后滿林子的桃花恣意競放,一片燦然。最招人稀罕的是伸出墻外的枝頭,她粘著一樹沉甸甸的花骨朵兒,搖搖曳曳地開了,花香四溢。
少年時的我,常常留連在藝校的院墻之外,想象著院里的事情,想象著有一天能進去看看。沒想到,11年后,我真的進了這所學校——內蒙古藝術學校。
走進桃花林
1972年春天,內蒙古藝?;謴驼猩覀儙煼秾W院附中宣傳隊的許多學生前來報考,我也湊了一個熱鬧,唱了一首毛主席詩詞歌曲,給考官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老師在復試考場找我時,不懂事的我早就改變了主意。
此后,我就進入了人生旅途最灰暗的時期。由于當時有一副好嗓子,我先后被北京軍區戰友文工團、內蒙古歌舞團相中,皆因心臟病沒有去成。高中畢業后考上呼市師范學校又因心臟病被拒之門外。看到好朋友們都拿到了入學通知書,我坐在同學家的炕沿上哭了整整一天,誰也勸不住,淚水不停地流。我像被秋風掃下的一片落葉,孤獨地在地上翻滾,痛苦極了。參軍、上學、工作三條路都被堵死,我今后的路怎么走?看上去十分健康的我,難道就這樣被社會拋棄?一種強烈的生不如死的感覺啃噬著我,我想到了死。
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訴我,藝校在找我,他們在補招學生,問我想不想去。走投無路的我立馬去了藝校,見到了教務處的老師并被告知:你不用考了,明天上午8點到學校來。第二天,我來到學校,見到了靜恩崇老師,她說:“跟我走吧?!薄霸蹅內ツ膬海俊蔽覇??!叭让晒裴t院?!?聽到這兒,我的魂兒都飛了,從藝校到醫院再到體檢全過程,我的精神亢奮到了極點,像一個被驚著了的小動物,乖乖地跟著靜老師,內心卻極其復雜??粗t生在體檢表上寫下“風濕性心臟病”幾個字時,我的心都快吐出來了。看到我急切、緊張、絕望的樣子,醫生低頭不語,提筆又劃了一個括號,然后填了四個字:正常范圍。這四個字救了我,醫生的同情心救了我,使我上了藝校,有了為社會服務的機會。從此,我走進了桃花林。
這年,桃花開得分外艷。我的同學大的有30歲,他們有著豐富的工作經歷,小的只有11歲,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最可笑的是,我們都是同年級,小學畢業生、初中生、高中生要在一起學習同樣的課程,而且三年以后同時畢業。校園里歡聲笑語,同學們非常用功,很少有人因不學習挨批評。課程奇怪的少,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練習專業。一般情況下,我們不出校園,只在周六、日回家。平時吃大鍋飯,10人一桌,一大盆菜隨便吃,主食有:玉米面窩頭、鋼絲面、苞米楂子、高粱米飯,偶然有饅頭、包子、肉餅、肉龍解饞,同學們很快樂。
學在桃花林
我的專業老師是張文慈,胖胖的身材,細細的眼睛,不大但很聚光。她對我好,但我很怕她,尤其是氣息不夠時,就怕她歪著頭,用錐子一樣的眼光看著我,并聽她說:“沒辦法,你身體不好,看你臉黃的,這么小的身體,哪有勁兒唱歌?可惜了這么好的嗓子?!焙髞恚康轿疑蠈I課時,便總是早早地站在琴房門口,先將臉用力搓紅,然后再進去,生怕老師對我沒有信心。張老師責任心極強,專業修養也好,彈得一手好鋼琴,在聲樂教師里獨一無二。她的伴奏能力無論是正譜,還是即興,絲毫不亞于鋼琴專業老師,任何一首曲子、任何一個調,彈起來得心應手,無論是和聲處理,還是音型選擇,都非常到位。最讓人佩服的是樣板戲的鋼琴譜拿來就彈,非常溜,我們當時都很羨慕她。
我的鋼琴老師是莫嘉瑯,她個子不高 , 身體單薄,但給人的印象是干練有力。那時,我很用功,業余時間幾乎都在練琴,看到莫老師的琴房總亮著燈,就偷偷往里看,原來是莫老師在練琴,只見她手上、腕子上都貼著膠布,神情十分專注。有一天,我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并與她聊了起來。莫老師說:“你練得怎么樣了?”“會了?!?我說。她很吃驚的樣子說:“你彈彈看。”我照她的話彈了一遍,她說,“嗯,很好,再給你留幾條吧,練好了再來?!贝蚰且院?,我就變成了一周兩節課,莫老師從不拒絕我,我當時心存感激,但從未謝過她,連句話都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這種感激之情越來越深,越來越濃。
裘耀章老師,給人印象是個靜得不能再靜的人,他教音樂理論專業。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他,他對我說:“我教你學和聲吧。”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生怕裘老師變卦,馬上就答應了。事后我跟大同學說起,他們都不信,張偉天揚言說:“如果裘老師教你,我給你倒著走?!钡美蠋熣娴慕塘宋艺荒辍K麌乐斦J真,一絲不茍,那時沒有書,我就一頁一頁地抄。裘老師為我寫了很多伴奏譜例,他寫的譜例干凈極了,沒有一個污點,閱其譜知其人。同樣,裘老師也沒收過我一分學費,相反,倒是他為我提供譜紙、橡皮、格尺,還經常提醒我上課。裘老師生活十分簡樸,為人和藹可親,從不發火。
一天下午,我從琴房出來,看到許多同學急慌慌地涌向東邊教師宿舍,便也跟著往東跑。到了院兒門口,才知道原來是沙痕老師病了,病得很急且重,已經休克。院里院外都是人,在場的人都非常緊張,焦急的目光中噙滿淚水。不一會兒,樊師傅開車來了,是藝校剛買的50座大轎車,幾個男生迅速地將沙老師抬上了汽車,當時的沙老師,面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雙眼緊閉。汽車開走了,人群一直跟到校門口。所有的人對沙老師的病情都十分關注,像關心自己的親人一樣,盼望著沙老師平安歸來。那時,我們對老師有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尊敬和愛戴。師生之間沒有利益與金錢的關系,大家相處得樸素而真誠,感情自然也就十分深厚。
還有可愛的鐘國榮老師,笑瞇瞇的陳佩明老師,自信的谷月明老師,愛喝酒的照那斯圖老師,直爽的何青老師,幽默而不修邊幅的、有忘年之交的沈浮老師,都是我藝校生活無法忘記,給我深刻影響的人。
走出桃花林
那時,每當暑假,學校便把我們全年級各專業的學生分成三個烏蘭牧騎演出隊,去農區、偏遠牧區演出。不足30人的隊伍乘著軍用大卡車,坐在自己的行李卷上,高唱著革命歌曲,走出校門,走向大自然,走向生活。
這年,我們去的是農區,大青山革命老根據地。密匝匝的白樺林,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崎嶇的羊腸小道上走著我們這群專業學生。這山上、那山上、溝邊上、農人的家里住著我們這群活潑好動、愛唱愛跳的學生,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上午我們去挖溝,山坡上遍地鵝卵石,舉起鎬落在石頭上,一鎬一個白印兒!一上午挖不出一條溝來,農民笑我們不會干活。
中午收工回來,農家為我們準備了最好的莜面、鹽湯。飯熟了,我們就坐在大太陽底下,吃飯的周圍,到處是牛糞、雞糞、豬糞、羊糞還有狗屎,沒有一個人覺著環境不好而吃不下飯。再看飯端上來時,籠上黑壓壓一片,用手一轟才看到莜面,原來是蒼蠅搶先嘗了!我們拿碗筷、蘸鹽湯,吃得香著哩,也沒人鬧病,你說怪不怪?
閑時,我們為村民們跳舞、唱歌,晚上我們在村子里的戲臺上演出,煤油火把嘩嘩地燒著,為舞臺照亮,蚊蟲不顧死活地撲向火光,有時也撲進我們的喉嚨,將其吞下繼續唱,倒也沒有什麼大礙。同學們自己作詞、作曲,自己編導的節目深受歡迎,掌聲啊,沒完沒了。
就是這年,我病得很重,只能在炕上躺著。莫爾吉胡校長和沙痕老師來了,拉著我的手,問這問那,我聽到“這孩子身體不好,聽說有心臟病,要好好照顧,多加關心”的囑咐。那慈父般關愛的眼神,給了我多少溫暖啊。很快,赤腳醫生來了,給我打針拿藥,三天后,我下了地。后來,在老師同學的精心照顧下,我漸漸地好了起來,又走在鄉村土路上。要回去了,看不夠那漫坡坡的大豆苗子,忘不了那山丹丹,摸不夠青生生的莜麥,離不開那一道道溝坎。
又一年,我們去了牧區。我們每場演出,草地就是舞臺。你看,每當黃昏時分,遠處就有了動靜:牧民們穿著盛裝,披著晚霞,騎著馬奔馳而來,頭上的綢帶迎風飄起,粉的、黃的、綠的、紅的、紫的,由遠而近,連天地也在無意間襯托著牧民的豪放與激情。場場演出,他們都席地而坐,聚精會神地看著。
這天,黎明時分我們要出發到另一個旗縣,大家半睡半醒地坐在車里晃蕩著。不知走了多久,探出身子看啊,看啊,眼見著天由青變灰,由灰變白,最后形成白茫茫一片,我們就像穿行在霧海之上,草原也掩去了綠色,籠罩在霧靄之中。遠處,地平線上漸漸泛起魚肚白,越拉越遠,越來越清晰,霧越來越薄。突然,太陽跳出來了,火紅火紅的太陽,鮮艷欲滴,我們歡呼著,甩動著濕淋淋的頭發,激動地喊叫著,嗨!嗨……
這天,我們拉著樂器,斜躺在牛車上,身體隨著顛簸的牛車晃動著。舉目望去,天遠遠的,白云在隨風飄逝,茫茫草原,紫瑩瑩的薩仁花開得正艷,百靈子跟著牛車邊飛邊唱,安靜的羊群在山坡上聆聽牧人歌唱……有誰能不愛這片土地?有誰能忘記這樣美麗的家鄉?
這天,我們來到一個非常遠的地方,停在一個陳舊的蒙古包跟前,上前問好后,我們走進了蒙古包。
包里只有一個老額吉,紫色的臉龐上刻滿了皺紋,褪色的衣服掩蓋不住生活的艱辛。聽說我們是藝校的,老人非常高興,并說她已經幾十年沒看過演出了。我們說,我們就是毛主席派來給你老人家演出的。老人坐好后,我們唱歌、跳舞、拉琴,表演了很多節目??粗粗先肆飨铝思拥脺I水,她說:“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我已經是80多歲的人了,還能看到你們,真是太幸福了。”說罷,他老人家轉身回去拿了一口袋奶酪,讓我們帶上,我們當然不能接受,正推托間,只見老額吉撲通一聲跪在了我們面前。蒼天之下,茫茫草原上,老額吉雙手將奶酪高高舉過頭頂,老淚縱橫……所有的人都哭了,我用顫抖的雙手,趕緊把老人扶起,收下了禮物,千恩萬謝地告別了老人。
走出很遠,很遠,老額吉依然佇立在風中,不肯離去,這一幕情景終生難忘。
尾 聲
30年過去了,三年的學習生活歷歷在目,母校在我人生最難的時候收留了我,養育了我,教我本事,給了我快樂人生,母校的養育之恩沒齒難忘。
30年過去了,經歷了人生的坎坎坷坷,學校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依舊忘不了那片花香四溢的桃花林。那里有我的無數個回憶,無數個秉燭苦讀的日日夜夜,有我的恩師,我的夢想,甚至朦朧的愛情。
21世紀了,昔日看桃花的小女孩,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桃李滿天下的藝校校長,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家又搬回了少年時看桃花的地方,這年,我53歲。